2010年10月8日星期五

半生緣

書房窗外冬日融融,樹影婆娑,倫先生打開抽屜拿出一張黑白老照片給我看:秀髮齊耳,濃黑如夜,微鬈的劉海下一雙文靜的大眼睛蕩着湖光,纖秀的鼻子鼻尖特別尖,燈光打下來菱角嘴唇躲在陰影裏隱隱顯露羞澀的笑意。「說是四十年代在西環老宅院裏拍的,」他說,「我認識她是五十年代了,相貌沒怎麼變,多俊美,你說?」老前輩難得笑得這麼神祕。他姓倫字秋白,我原以為他和藏書大家倫明字哲如是一家,他說不是:他祖籍順德,倫明東莞人,愛穿破舊衣服到書鋪尋覓秘籍,人稱「破倫」,前清舉人,在北大、師大、燕京、輔仁都當過教授,四十年代死後藏書歸北平圖書館公藏。我讀過他的書,記得有一本寫漁洋山人很有用。倫秋白我向來尊稱他秋翁,一張清癯的臉兩道白眉最威風,像古人。他兩腿舊患嚴重,怕開刀,老來步履艱難,家居靠拐杖,出門坐輪椅,精神倒很興旺,兒子一家住樓上,請了兩個幫佣服侍老人。

那天下午他說有個朋友想整批收買他搜藏多年的民國文人手札:「你看可好?」我說價錢不賴不妨放手。他說花過心血,捨不得。我笑他老早動了心才問我意見。

「買家想要張愛玲手迹,我沒有。」

「那封胡適長信提了張愛玲。」

「林徽因陳衡哲不比張愛玲好嗎?」

「還是胡先生金貴!」

秋翁說四十年代他常去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用功,從來沒有遇見過張愛玲:「或者說遇見了也不曉得那是張愛玲。」他說《張看》裏有這樣一段話:

好幾年後,在港戰中當防空員,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發現有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着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秋翁說經歷過戰亂的人才曉得炸彈炸下來那股撕肝破膽的驚恐和憤慨,死命的震撼死命的號啕,防空洞再近也覺得遠,張愛玲倒好,捧着《醒世姻緣》拚命追讀,連敵機那個敵字都省掉:「她的作品我荒疏了,」他說,「不知道涉筆抗戰是不是都避開仇視日本的字眼。」我也荒疏了。二次大戰我還小,在南洋,日軍南侵的腥風血雨印象朦朧,和平後聽大人們說起依稀記得空襲的轟然巨響和又潮又擠的防空洞。還有寂靜的老街那一聲聲慘叫,窗縫中瞥見日軍抓着隣家一位青年志士,赤膊綁在樹上死命鞭打,滿身血汗。張愛玲胡蘭成的事似乎上了小學六年級才知道一二,那時候蘇青的《結婚十年》比《傾城之戀》、《十八春》紅多了。上了中學讀的已經是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南宮搏的《江南的憂鬱》,謝冰瑩的《聖潔的靈魂》,都是美國人五十年代在香港出錢出版的書。六十年代先父在香港給南宮搏題「觀燈海樓」橫匾,南宮搏還請他給《江南的憂鬱》題隸書書簽,說是想再版重印,先父的八分字十足上海商務印書館杜就田的書風。

「今天找你來還有一件事,」秋翁說,「讓你見見張愛玲港大的同學。」頃刻,一位老太太慢慢走進書房:「說同學是高攀了,」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點了一枝煙。「一起修讀一門課,點頭之交。」聽口音是江浙人,剛從美國回來訪舊,寄住秋翁家的客房。她命我叫她「楷棣」,叫英文名字Kathy也行:「省得老太太長老太太短的把我叫老了!」她要我替她找湯新楣翻譯的美國小說,說是讀完湯先生譯的《戰地春夢》十分拜服,想多讀幾本。窗外一道斜陽穿過綠葉照進書房,楷棣齊耳的銀髮顯得又亮又柔,劉海不見了,大眼睛尖鼻子都在,菱角的笑意不復羞澀,從前年輕現在老了她都比張愛玲秀麗三分。楷棣好像不想多談張愛玲,秋翁說起《秧歌》和《赤地之戀》她只淡淡搭上一句話:「她的散文比小說好。」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我給楷棣送上好幾本湯新楣的譯作,湯先生說他隱約認得「楷棣」這個名字,好像姓范,五、六十年代跟一個男明星走得很密,好像還鬧過什麼新聞上了報紙。我說一扯上明星芝麻綠豆的事都要上娛樂版。「說得也是,」湯先生搔了搔頭苦苦一笑。楷棣收到這些書很高興,說一定要請我吃飯。秋翁堅決要做東,說是有個老廚師退休了住新界,是他的結拜兄弟,隨時願意出來辦一桌菜,紅燒魚翅最拿手:「說定了,這個星期六倫府宴客!」秋翁興致大好,坐在輪椅上講了好幾個電話約人,楷棣一邊翻查小記事簿替他撥電話一邊笑老頭子急性子。晚宴上一桌客人都是他們那一代的老前輩,老廚師十二道菜做得真講究,忙進忙出還不忘陪秋翁喝威士忌加冰。楷棣坐在秋翁身邊不斷勸他不能再喝了。「今天是大日子,你就開開恩讓我盡興行不行?」秋翁拱手求她。她說她願意陪他慢慢喝掉眼前這一大杯,喝完不喝。秋翁應了。深宵散席老頭子滿口英語說個不停。「真醉了,」楷棣一手推着輪椅一手替他抹汗哄他回房睡覺。「不睡,」秋翁甩開她的手說,「我還要接着研究張愛玲的國家意識和戰時心態!」秋翁其實沒醉,是裝醉:張愛玲這件事太蹊蹺了。翌日,秋翁來電話不談張愛玲談晚宴隱藏着一樁沒有說出口的大好事。

「想必是喜事,」我說。

「喜字隆重,不如說好事!」

「什麼時候揭曉?」

「星期天早上敬請光臨寒舍。」

秋翁那是故作神秘,掛了電話整個星期我只顧處理手頭的事幾乎淡忘了。星期天上午匆匆趕到,倫府一片寂靜,秋翁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等我,他說楷棣上教堂做禮拜。我催他先說說到底是什麼好事,我好鄭重道賀。「范楷棣不回美國了,」秋翁滿臉抗戰勝利的喜悅。「留下來陪我過小日子!」

「你們結婚了?」

「不是結婚,是結緣,我的《半生緣》。」

「恭喜恭喜!」我起身拱手鞠躬。

「上星期的晚宴算是喜宴了!」

秋翁說文人手札不要了,賣了,他只要楷棣。三個月後樓上他兒子一家搬走了:「情節像日軍偷襲珍珠港,」楷棣悄聲對我說。「比張愛玲小說壯烈多了!」倫秋白遠遠對着我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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