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日星期一

蘇賡哲 : 他看來不像共諜

舊書商回憶録之十二
  經常有人問我,什麼時候賺到第一桶金。可是我除了樣子像八両金外,連一両金的影子都沒有,何來第一桶金。
  不過在漫長的買賣過程中,總有賺得比較多的第一次。這又和我不分善惡,逢人都縦容的性格有關。假若有「友直」美德,講嫉惡如仇,正邪不兩立,就沒有這第一次了。 
  大專將畢業,系主任彭國棟是台灣國防研究所派來的客座教授。他在回台前,建議同學們畢業後去投考那所軍方的研究所,取得學位後的出路之一大概是在國軍中服務當軍官。同學們圍著他問,誰被錄取的機會比較大,這位重視「友直」美德的中將指揮官指著我説:「他應該考得上。」 
  他這一指,便註定我非但考不上,更根本沒得考。 
  當年入境台灣,要由一名台灣人擔保以防共諜。同學們順理成章都請彭主任作保。可是登機前一天,我收到他的電報,他取消了對我的擔保。 
  和我感情很好的同學何少蘭大惑不解,抵台後問彭主任,既然只指著我一人說機會大,何以偏偏不讓我赴考。彭主任大概覺得應該對我有個交代,向她出示一封吿密信,是我最好的同學H君寫的,説我是共諜。 
  當年警總如果接到共諜舉報,當然不能不理。捉了我去,必定招認。只要看看柏楊回憶錄就明白了。不需滿清十大酷刑,只用幾枝筆㚒在指間一握,不用説共諜,連土耳其諜 、埃塞俄比亞諜都認了。戒嚴時期,上的是軍事法庭,只審一次就定案,沒得上訴,唯一死刑,終身監禁都不會有。擔保人同罪。老將軍嘆道:「我為黨國効忠一生,要保晩節啊。他不像是共諜,但有些共諜都是老總統的優秀學生。」 
  何少蘭向我「𢑥報」後應考,她和所有同學都考不上。考試方式簡單,評分客觀,就是找一篇罕見而不斷句古文,叫考生在句與句之間加上一點,改卷人拿一塊穿了一些小洞的紙板覆蓋在卷上,數數有多少個點便決定取錄與否。純考功力,沒有改卷人主觀迴旋餘地。落第后 ,H君滯台再考兩次,可惜都在孫山之外。後來羅香林去珠海辦研究所,他回港,自己母校好説話,便入讀了。 回來那天,我烚熟狗頭般笑著去機場迎接。他也沒有像肥皂劇那種煽情情節跪下來痛哭認罪。而是若無其事,和我攬頭攬頸繼續稱兄道弟。 
  我寫了篇文章說,曾經出賣過你的人,就是你的好朋友,因為你知道要防他。這無疑「有點古龍」。 
  H君要結婚了,當時他在界限街一家台灣辦的圖書館仼職,館方知他工資微薄,說後園石屋塞滿歷來註銷了的圖書,叫他扔掉,搬進去住。他知道我這老兄弟在開舊書店,很便宜賣給我。那些書很少人借閱,全是珍貴的民初全國檔案資料。這是我第一次賺到大筆些的錢。 
  如果我脾氣火爆、直腸直肚跑去機場直斥其非,就沒有後來數十年的美好友誼了。 
  初戀女友在最後給我的聖誕咭上說,你只應該有一個敵人,就是那個邪惡的政黨。其他人間恩怨,再大都是小事,希望你是個胸襟恢宏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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