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9日星期三

蘇賡哲 : 中文大學給了他什麼

舊書商回憶錄之二十七 
    沈從文傾慕學生張兆和,對她展開情書攻勢,張一心専注學業,不甘受干擾,
又不大看得起沈從文這鄉下人土包子,向老師胡適投訴,胡適笑笑説:「給點機會、給點機會,大家互相了解一下吧。」胡適看好沈從文,成就了一段美滿良緣。沈先生晚年憶述起來,仍然沉醉得臉生異彩。沈夫人秀外慧中,與丈夫同安樂共患難,而且人情世事周到而練達,我流落加拿大,久久沒有和她通音訊,沈先生的紀念集《長河不盡流》出版,她還記得寄一本給我。
    我在中大校外部教近代史之太平天國時期江南經濟。新亞研究所的好朋友林燊祿兄是全漢昇高足,經濟史專家,專長是明代金花銀研究。他帶了幾位同學一起來捧場。當然也會舉手就金銀斤両幣值等提意見,這對我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料有一位叫小雅的女學生以為「新亞幫」有意踩場,來尋釁滋事,竟向林燊祿大喝:「不知斤両就閉咀。」我和燊祿太熟了,並不覺得尷尬,相視一笑而已。但是在一旁的L君卻深為小雅的䕶師行動大生好感,課後糾纒著說想去追求她。
    我知道小雅名花無主,就像胡適般讓他們給雙方一個機會,可是才一次約會,小雅就來投訴,説L君第一句說完「今天天氣很熱」,便開始毛手毛腳。我聽了當然不悅,叫L君來訓斥:「人家沈從文是情書攻勢,你是中大中文系學生,不懂寫情書嗎?怎變成是咸豬手攻勢。」他答:「沈從文是可以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我怎和他比。除了咸豬手,中大還給了我什麼?」中了五四毒的我雖然一臉秋霜在教訓他,卻忍笑忍得很辛苦,只好暗中大力擰自己大脾。
     L知道我喜歡「魏武將見匈奴使」故事,新亞招聘女售貨,他就將我推到一邊説:「你不行,人家來應徴看到你的尊容會落荒而逃,還是讓我捱義氣頂上。」可是自稱外貎比較像老闆的他談不了幾句,就漸入猥瑣,我只好騙他說:「你媽媽有急事在香海等你,快去看看。」
    畢業後,L君投身炒股票,自稱掌握了一夕暴富秘訣。有一天在新亞書店碰到他的恩師蘇文擢教授。蘇教授的慣性思維是中文系學生大致都當了教師,就非常殷切地問他在哪間學校任教。想不到他立即把臉一昂,彷彿看得到兩股氣流從鼻孔急噴道:「什麼話?教書?教書就餓死很久了。」在「餓」與「死」字中間還夾著一個粗口字。當時整個書店都靜下來。我急忙作狀鑽進桌下搬書,不敢去看教了一生書的文擢老師的表情。
    蘇教授外號丁春秋。不過是不曾打敗仗的丁春秋,他給弟子們奉承了一生,有學生交代蘇師母說:「老師扔在垃圾桶的墨寶請您代我們留起來,將來一定是我們家傳之寶。」不料晩年會給愛徒L君如此搶白。
    我說過不論男女,要自知其醜都不容易。朋友給L君外號「掙爆」,他實在太胖了,卻覺得自己是替曹操坐在寶座上的魏國俊男崔季珪。大家在美而亷冰室喝下午茶,他説:「給你們一個溫馨提示,女收銀一直目不轉睛在品嘗著我。」其實沒有這回事。他見反應欠佳,就想進一歩論証,説:「賭這頓茶,我故意走去洗手間,她的視綫也會被我磁力所吸,頭會跟著我𨍭。」結果當然是他輸了。他返回座位後解釋說,女收銀一定是沉醉在先前對他的幻想中尚未抽離,他才會輸這頓茶。為了讓他輸得快樂些,大家都點頭稱是。
    出人意料之外的小聰明他是層出不窮的。
    當年洗衣街亞皆老街口有威勝餐廳,我和餐㕔老闆稔熟,L宣稱等那兩位年輕貎美的女侍應下班,他會約她們跟著我們一班老友去尖沙咀喝酒。大家都只當他是另一次美而廉事件。不料女侍下班更衣,他守在更衣室門外,後來不知說了些什麼話,居然女侍就跟著我們去一家叫「火鳳凰酒吧」。L君樂不可支,左擁右抱,我正要警告他收斂好中文大學唯一教懂他的東西。女侍們已逃之夭夭了。
    翌日,我問女侍為什麼應他之邀,女侍詫異回答:「他說是你邀請的。」
    進身金融界後,L君將讀中文系的參考書用貨車載來賣給新亞書店。他説一本也不留,只留下全套《龍虎豹》伴他終老。他有眼光,現在全套《龍虎豹》的市值,高於他那一貨車文史哲書。
    我從L君和方詩人這類非君子身上榨取了不少娛樂。世上如果人人是正人君子,會沉悶得多。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