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賡哲 ： 當我們是傻瓜嗎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二 
    以前香港社會撕裂並不嚴重，圖書出版界沒有顔色之分，所以華東出版局來香港辦書展，邀請我去幫手，我也有可無不可跟著一二十家民營書店行家去做些雜務。舊書業界還有實用書店的龍良臣先生亦參與其中。

    展覽過後，華東出版局以招待去浙江旅遊作為回報。旅程由上海去杭州，然後去富春江、寜波、紹興、奉化、天台山、雁蕩山等傳統人文薈萃的文化區。從整個行程設計看來，大概出版局覺得，在香港從事圖書出版業的人，必定具備相當文化水準，喜歡逡巡於王羲之到魯迅的家鄉。 
    可是很快就露了餡。寧波天一閣，是明代嘉靖四十年，由兵部右侍郎范欽興建的，堪稱中國最古老私家藏書樓。閣中珍貴古籍萬多冊，現在只可遠觀，不能把卷而讀。但在中國權力體制下，作為華東出版局招待的嘉賓，可以任由翻閱。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縦即逝，永不再有。然而當接待人員問香港行家們，去天一閣還是去天童寺時，只有我和龍良臣先生舉手選天一閣。 
    本來，天童寺是西晉流傳下來的古寺，是日本曹洞宗祖庭，也有一遊價值。問題是行家們還理直氣壯地大聲喊：「我們在香港天天對著書籍，還能不厭嗎?  有什麼理由出來玩又要去天一閣看書?  當我們是傻瓜嗎?」 
    我經常辯說香港不是文化沙漠，但聽圖書出版業的掌舵們如此吶喊，就沒話可說。他們心目中的圖書，只是「搵食工具」而已。 
    此外，這一二十位行家中，有好幾位是左派外圍書店負責人。他們喜歡在旅途中圍聚一起，異常振奮地講述1967年左派暴動時，怎樣勇鬥港英，可是到最後會聽到南通書店的伍老闆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喟然嘆息：「精神可嘉，可惜路綫錯誤!」  
    華東出版局數次設宴，由局中高層主持。酒過三巡，常邀請香港行家獻唱。每次多由這些左派外圍行家上台，奇怪的是，他們必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戰士愛讀老三篇」、「要鬥私批修」這些殺氣騰騰的文革紅歌。我作為旁觀者，很坦誠地跟他們説：「看見嗎，一唱這些歌，主人就懨懨乏趣了。這都是他們當年被捉去牛棚批鬥時的紅歌，你們這是在他們傷口上撒鹽。他們想聽的是鄧麗君、姚蘇蓉。」 
    左派外圍行家們答：「不唱紅歌，他們怎會知道誰是自己人？」 
    有一位左派外圍行家葉先生，他兩㳄上台都唱「紅軍不怕遠征難」，兩㳄都唱到一半便忘了歌詞，唱不下去。我改了他綽號叫「葉半軍」。貽善堂書店老闆娘受過聲樂訓練，人雖然不年輕了，聲調仍然如十六歲少女，我替她改綽號叫「天山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