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3日星期二

蘇賡哲 : 鬚猶如此 人何以堪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八
 

    當我憶及福佬村道龍記舊書店老闆娘,從床底下拿出姚克的一盒書時,問她「三狼案的馬廣燦不就是從這裡被捉走的吧」。本來是結句,因為再繼續畫虎,就不是舊書的買賣了。不料貼上網試刋時,何良懋兄卻說這是伏筆。情況就像江湖賣藝,看到扔落錢兜的錢已差不多,可以歇鑼息鼓了,卻有圍觀者大叫一聲「還未做十齡童大缷八塊」。於是這裡只好「被伏筆 」,岔開一記。  
    我住九龍城時,紥著三寸金蓮的包租婆常去片場探望小娟(凌波)。包租婆熟悉在片場當化妝師的馬廣燦,少年的我也跟在後面叫他一聲「燦叔」。他看來很隨和,一笑就露出一棚門牙。當年我聽過人叫他「黐鬚燦」,但不知道他可能是中國演藝史上第一個將鬚髮黐粘藝術,從頭頂發展到黐粘在最低境界的大師。更沒有想到後來他會是香港綁票撕票大案的主犯。 
    到我年紀大到可以坐上九龍城寨「新華聲」脫衣舞院的長板凳時,大師已被吊死多年了。但是大師雖然遠去,藝業還在。鬚的傳人依然能夠將它們黐得絲絲入扣,不會風一吹腰一扭便掉下來,令那樣子像乾癟版白燕的白粉仙姑,在台上一絲不掛跳到高潮時,可以順利地無痛拔鬚,吹毛求資吹向觀眾席,讓一眾粉絲撲上去爭奪仙毛。 
    吹毛之前,白粉仙姑還有一個吸睛項目是人蛇大戰。不過可能場次太多,又乏營養,那條數尺長的蛇已給她玩到奄奄一息,蛇都死。至於附帶的四級電影是黑白小銀幕,加上抽菸者眾,煙霧蔽空下更無足觀。後來我在日本福岡的歡樂街看同類表演,發覺沒有人抽菸。這個民族性的分別應該寫一篇論文。 
    福岡的脫衣舞院座位不是城寨因陋就簡的長條木板凳,而像古羅馬鬥獸場。中央舞台可以緩緩旋轉。有燈光投射設備、有樂隊伴奏。也許要保護野生動物,不設人蛇大戰,亦沒有吹東洋之毛,特點是歡迎觀眾免費上台充當男主角。可是一到關鍵時刻,樂隊鼓點就打得像法國大革命時斷頭台下的軍樂,以至沒有一個上台的勇士能滿足觀眾期待,人人都垂頭喪氣提褲鞠躬下台,徒令女觀眾嘆息。她們也許想來發現高倉健,其實連倉田保昭都不會有。 
    不知什麼緣故,日本人比香港人更喜歡九龍城寨,出版了很多本追憶圖片集,但看不到城寨脫衣舞院實景。我想,城寨這所香港最烏煙瘴氣的演藝場所那麼破敗髒亂有別於日本同業,是因為主持人道德感太敏鋭,自覺卑賤,就不會尊敬自己的行業,從而破罐破摔。 
    那天我離開時,看見剛才台上的白粉仙姑已穿上全套唐裝衫,正在向守門口的漢子説:「你先回去,青紅蘿蔔湯煲好可以飲了。」走了兩步,又轉身叮囑:「記得提奶奶食藥。」今日她若健在,已是人瑞級耆英,她的舞台早就拆建成鳥語花香的公園。她吹出的毛,不論出自馬廣燦還是徒子徒孫,也許仍在某個歷史的闇黑處飄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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