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7日星期六

蘇賡哲 : 買舊書的戴望舒和賣舊書的柳木下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九 
    戴望舒和柳木下都是在香港生活過的詩人,戴喜歡買舊書而柳以賣舊書為業。
我將兩人相提並論,是因為戴在《香港的舊書市》中說,戰前香港賣舊書的人,完全欠缺讀書人氣象,不用說沒有北京琉璃廠行家那些版本目録學知識,連應有的文化素養亦欠奉,所以「明清善本書可以論斤稱,而極平常的書卻被視為稀世奇珍」。他舉例說,《中華郵政地圖》竟索價五千港元。這書新亞在八十年代賣過五佰元,由於是大開度精裝龐然巨物,所以被前人濫索。戰前五千港元堪稱天價了。 
    戴望舒所說,以前香港舊書商和國內同業最大分別,是沒有知識份子從事這行業。我所知道的香港前輩行家,的確沒有一位有大學學歷。高學歷而入舊書業,是文革發生後的事。所以我在這裡提出柳木下,雖然他也不懂古籍,但至少在世變前就讀過復旦大學,留學日本,通曉中、英、日文。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個知識份子。 
    魯迅的書信集中,有一封是寫給柳木下的,當時他是一位文藝青年,一般人常從文藝青年蛻變為理論中年,但柳木下認識我以後,仍然文藝如故,是個文藝中年,甚至到老了,依然是個文藝老年。 
    他以寫新詩的詩人自居。 不過,所謂「寫新詩」可能不正確,因為他不一定把詩寫出來,而只是背誦給朋友聽。 
    司徒華曾聽過他誦詩。視他如孔乙己的華叔描寫説「個子矮矮,神態頹乏,穿着一套陳舊、骯髒、滿是皺紋的西裝,沒有結領帶,拿着一個重甸甸的包袱。也許那包袱是一塊白布,顯得比他的西裝更陳舊、更骯髒」。 不過華叔說,當柳詩人被問及近作時,「他簡直像變了另一個人,放出明亮攝人的目光,接着就背出一首新詩」。問他發表了沒有?他答:報紙副刊已不大登詩作了,即使登,也按行數付酬,稿費很少,索性留着自已欣賞和背給朋友聽。他自豪地說:「寶刀只賣給識貨的!」知道我不識貨,所以從不在我跟前露一手。 
    我可以補充的是,羅孚曾開專欄給他寫詩,他認為詩和其他文體有別,稿費應該高些,還為此跑去報館找老總理論。由於比較激動,聲調提高了,起了圍觀效應,終於無功而退,專欄後來也沒有了他用包袱包著從我店中買的舊書,然後逐本書送上門,向他心目中特定的讀者求售。這本來是古風,以前北京的舊書商經常這樣送書上門。古時線裝書用包袱來攜帶是合襯的,而者線裝書一套,銀碼總比洋裝零本高,柳木下用古典布包賣洋裝新書,舊瓶裝新酒,顯然和時代脫了節。 
    華叔說他之所以頹廢,是失戀故,那女子名字有「霞」字,他便以「慕霞」諧音木下作筆名去寫詩。寫詩不能養活自己,就去當翻譯,但多次收了出版社預支的稿費,始終交不出稿來,漸漸這生計也斷了。他在舊書店以便宜價格搜購得舊版書,再以高價向特定文化界對象兜售,入息有限,生活非常清苦。聽說晚年常一頓飯只能吃一個波蘿包。長期家徒四壁,兩張床板,鋪在一堆書上,還常交不起房租。 他的送書上門服務,由於舟車費用和耗時(以前未有地鐵和隧道,送一本書過海還要乘輪渡),成本其實相當高昂,一天賣不了幾本書,每本書的價格必須抬到嚇人地步,買方自捨不得花這種錢,因而他飽嘗被拒絕的難堪,但生活迫人,有時不得不坦白說出困境,希望對方體恤同情,這樣就從販賣自己對書本的認識變成乞憐。 
    當然,文化界畢竟比較有人情味,很多朋友以賙濟心態買柳木下的書,只是長貧難顧,鬧得雙方難堪的場面亦復不少。我和他很熟,經常勸說他應該將選書的範圍擴闊些。我們賣舊書,顧客是社會中的小眾,像我只懂得賣文史哲、政治、藝術類書刊,連《整染通報》之類化工雜誌都不懂,錯失了很多獲利機會。而柳木下更狹隘,只賣文藝書,而且中國數千年文學史,他只賣五四運動以後的新文學創作,範圍這麼小,如果不改弦易轍,生意是不可能做大的。 
    他聽了唯唯諾諾。我知道他絕不會有任何改變。因為在我們心目中,他是個文藝青、中、老年,只賣自己喜歡和熟悉的文學書,又沒有其它職業,所以窮愁潦倒一生。其實窮愁潦倒正是他生存的樂趣和動力。我猜,他失去「霞」這女人時,當然是悲哀的,但悲哀會給人詩意般的快感,所以年輕人常為賦新愁強説愁,就因為愁會給人快感。最極端莫過於我一位朋友在年輕時出版著作,在扉頁印上「獻給亡妻」,其實他根本沒有亡妻,他只是追求用想像中的悲哀昇華成的快感。柳木下品味失去霞的詩意快感並耽於因此而致的自哀自憐,耽樂了一生不願走脫出來,也許我是唯一了解他的人。 
    人生選擇和際遇很可感嘆,魯迅曾寫過一副對聯給柳木下,他在早年困頓生活中,不得己廉價賣給羅孚,羅孚後來又把它捐贈給北京某機構。由於對聯的傳承可靠,肯定不是贗品,這副對聯現在時值不少於一千萬港元,不知可以換得多少個柳木下頼以維生的菠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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