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3日星期日

蘇賡哲 : 萬有書店的空白支票

押貨出了天星碼頭,搬上人力車,
再跟在車後踉踉蹌蹌跑過電車路。
舊書商回憶錄之八  
  人比人會比死人。和日日在書店以尖酸刻薄獻世的李劍峰比,萬有書店老闆徐炳麟是天泥雲壤的另一方。
如果舊書店老闆有人物排行榜,我會將他倆分置榜首末。 
  喜歡杜月笙的人當然不是欣賞他的黑社會行徑,而是喜歡他氣魄胸襟恢宏,講信用,廣結善緣,天大麻煩事都「閒話一句」就解決了。 
  徐炳麟是不做壞事的杜月笙。長期和他相處,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損人的話。你可以說他是敦厚醇儒,但其實他是叱吒沙場武將。他出身黃埔軍校,參加過三㳄長沙戰役及長𧗽會戰,是國防部第五廳少將,又是黨國元老朱執信的女婿。1949年來港,踏入書店業,曾得到李濟深襄助。 
  朱執信的女兒,當然不會像我的初戀女友那樣,因為夫婿要開舊書店而摔掉他,因為他已証明自己是翱翔萬里,俯視蒼生的雄鷹。即使因為世變而投身書店業,他依然是最出色的業界龍頭。他的書店得到美國國會圖書館和其它大學的「地氈式捜購合同」,即是只要圖書館沒有的書,萬有書店就可以供應。這張空白支票是基於對徐先生的絕對信任才開出的。 
  國際上的圖書館信任徐先生,而徐先生信任我。 
  他將一條貨倉的門匙交給我,叫我將裡面的書搬回新亞賣掉。那是質素高數量大的一批存書。應該賣多少錢,徐先生說:「隨你,多少都可以。」幾十年來,我想起這句話,每每感動得熱涙盈眶。 
  我沒有問徐先生為什麼肯交這張空白支票給我,也許有好朋友推荐,也可能和下面要說的事情有關。 
  徐先生有一位老師又是店伙叫黃海鈞,是燕京大學教授,人稱「燕京黃」,又叫「大掃把」。何以有此綽號,因為他是魏晉名士作派,唐裝,酒,摺扇是特色,大而化之是性情。每來新亞問:「最近進了什麼貨?」我指著地上大堆舊書說是剛收來的。「好,明天通通送來。」他搖著摺扇一笑,又這樣開出一張空白支票,什麼書什麼價錢看都不看。明天貨到萬有,我說多少錢就付多少錢。 
  也許有人拿著空白支票會亂寫銀碼,甚至塞一些賣不去的書進去。我不會做這種事,該標多少錢就多少,看到垃圾書還會抽掉。明日你就看到穿著整齊西服的我,押貨出了天星碼頭,搬上人力車,再跟在車後踉踉蹌蹌跑過電車路。 
  空白支票上的銀碼,地氈式搜購合同,和那枚貨倉門匙,都是人間的大信。 
  我從加拿大回來,徐先生不在了、燕京黃也走了,這種當代人看來有點不可思議的生意模式亦消失了,將來我身後,浩柏、曉南你們這輩年輕人寫香港舊書業史,説不定會寫,舊書業進入後蘇賡哲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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