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7日星期日

蘇賡哲 : 「一」字氣死一位教授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六 
    陳本是非常可愛的教授。看他的履歷,原是廣東省一家體育學院的校長,何以變成我們文史系教授,我只能說,生於那個世變後的亂世,大家都見怪不怪,何況教的是應用文。
他那一輩讀過舊書的知識界,通常是應付得來的。 
    陳教授和我真是師生打成一片。考試時,我上前低聲跟他說:「買了麗聲戲院的票,快開場了,怎辦?」 
    他揮手趕我走道:「快去,快去!」 我把試卷交給他説:「還未完卷呢。」 
    他答:「有我在,你放心。」情況好像是倒轉過來的華國鋒與毛澤東。當然放心,他不會給自己不及格。 
    畢業后,我開辦新亞書店,陳教授常來聊天。不久,美國太空人登陸月球,陳教授寫了首七絕,其中有句「破笑看人到月球」。我不懂什麼叫「破笑」,他解釋說:「嫦娥奔月是悲劇,現在有人去探訪她,不就應該破涕為笑了嘛。」做舊詩只有七絕,沒有九絕,一個成語只好肢解掉一半。 
    於是我替他改了外號叫「破笑翁」。 
    他似乎頗為欣賞學生的創意,接受和認同了這外號。在新亞書店群體中,大家都以此相稱,久而久之,偶然有人在書店叫他陳教授,他倒是茫然無以應了。 
    他比較少買洋裝書,愛買昂貴的綫裝書。有時囊中羞澀,會要賒賬。我知道他並不寛裕,總是説「拿去吧」。但他很認真,一定找本賬簿出來記明,某月某日欠下多少錢。他一走,我就將那頁撕掉。到他來還賬時,我說:「你記錯了,沒有欠我賬。」他將簿子找出來,發現那一頁沒有了,便呵呵笑道:「難怪人家都說你這店一兩年就會倒閉。」然後將書款壓在簿下,飄然而去。 
    沈從文送了一幅書法給我,寫的是急就章。有些字我讀不懂,求教於陳老師,他說:「這有什麼難?」接著坐了下來,悠然掏出一枝雲絲頓煙,例行動作㚒著煙枝在桌面頓呀頓,我猜,大概將煙草頓實點,味道更濃郁吧。 
    可是那枝煙被頓得縮了一半,一個字都未解讀出來。 
    我只好説:「沈從文這種五四作家,寫字都不依傳統了。」 
    他這才如釋重負,點著那口煙道:「對極,你有識見。這就是我平時教你們的,要有識見嘛。」 
    教文字學的是相貌有點像李光耀的高耀琳教授。他是章太炎、黃侃接下來的權威了,所以多間大專院校都請他開這門課。不過我聽不懂他的口音腔調,隠隱約約猜到的是,他常說他數十年來一直在磨刀,終有一天要去台灣師範大學將林尹教授的狗頭斬下來。説這話時,必定青筋浮現,大力拍著書桌。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文字學師門派系間門戶的恩怨情仇。為了學術思想上的歧異,鬧得如同殺父仇人,何必。但他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在香港這座浮城中,找到他的生命根柢。而且這也是他的祖師爺章太炎章瘋子的遺風。 
    有一年,我擔任《文史學報》技術編輯,高教授一位得意女門生交來一篇叫「六書故」的論文要求刊登。我沒有審稿權,必須循例交給M教授審核。M教授不知箇中利害,順手叫他剛從師大畢業,出自林尹門下的兒子批改。M公子同様不知道這是林尹死對頭指導出來的作品,就照林尹的説法作了批改,其中包括對「一」這個字的解釋。 
    高耀琳看到批改稿,勃然大怒,立即寫了一篇「釋一」,大駡M教授:「一字都不懂,還夠膽來大學教書。」老師來稿,我不能不登。
   學報甫出版,M教授不堪受辱,猝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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