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6日星期二

蘇賡哲 : 姚克與馬廣燦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七 
    開辦新亞書店後,我知道這一行興衰成敗,不决定於找一個人流旺盛的店面,也不决定於裝修是否雅致有品味,而決定於有沒有好書應客。因此我沒有遵循奶路臣街老行尊們的傳統,坐待人送書來賣,而是主動出擊,每日下午去港九各個舊書匯集的地方「巡貨」尋書。 
    首先是鴨寮街。當年電子生活用品不多,街面景象和今日大有分別。擺舊書攤的人沒有文雅名字,他們是每一刻都抱著個酒樽的「醉貓黃」、父女檔的「阿劉」、從未年輕過的「漢婆」,和公厠旁巷子內的「劉八」。 
    但少年的我記得深刻的是,一位擺五金㰙,被街坊稱為「鬼揸萍」的女子。她二十來歲,皮膚白晳,秀雅亮麗,雙眸清澈如沈從文筆下的湘江水。卻每日都像被惡鬼揑著喉嚨般,淒厲地吆喝著招徠顧客「埋嚟睇埋嚟揀」。這種美與醜的強烈衝突,五十年來在記憶中聲容如昨。 
    由於我出得起價錢,在鴨寮街買過無數好書,可是記得的只有一本買不到的四十年代版《蔣經國在上海》。那天走近「醉貓黃」攤位,看到有人蹲在他酒樽下剛拿起這書,看了很久,放下又拿起來,似乎很猶豫,卒之問價。我很卑鄙地希望「醉貓黃」開個高價不讓他買得到,可是貓不醉,只索令人失望的兩元。 
    連招呼都沒有打過的「鬼揸萍」,和買不到的《蔣經國在上海》,在我內心深處,説不定有什麼幽秘難測的聯繫,這大概只有佛洛伊德才能解釋了。 
    「漢婆」的閨名好似叫陳鳳,年紀越大越沒人這樣叫她。她夫家在奶路臣街賣二手課本,樓價低時買入一個店面,租給人賣眼鏡,月收租金四十萬元。不過她仍然風雨不改,在鴨寮街、北河街擺檔。也許這就是獅子山精神吧。
    曾經去過常帶病容的「阿劉」在石硤尾徙置區的家,真是家徒四壁。相依為命的十多歲女兒,看來挺聰明,可惜困於環境失學了,可惜。 
    和「阿劉」相對照的是廟街擺攤的「大李」。雖然每天夜晚在街中心擺幾個紙箱賣書,他能勉力讓兩個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結果大的李彭廣當上嶺南大學教授、中央政策組特邀顧問;小的李彭基在傳播界也大有貢獻。
   「小李」是大李族弟,初時租橫門檔,我在他那裡發現一批《整染通報》,這種化學工業雜誌我不懂,就求教於遠東書店的林名毅老闆,林老闆一口就説是垃圾,還問誰那麼笨會入手這種垃圾。我沒有機心,告訴他是「小李」。結果「小李」說,林老闆當天就趕去向他買下來了。這算是給我上了「逢商必奸」的一課,然而我自己總是應奸不能奸,懂奸不能奸,覺得賺錢目的是譲自己生活得輕鬆點,奸卻令自己平添壓力,何必。不過也有人說,能奸的商人非但毫無壓力,還以奸為樂,從奸取得優越感。 
    小李後來從橫門檔擴張到自置舖面,叫佳善書店。學無止境,我從佳善學到的是,原來裸女寫真集和色情期刋的市價升幅,比一般文史哲絕版書高出很多。舒淇各種寫真集,價格從數百元到萬多元。所以這一行真沒有老行尊的權威可言。 
    我年輕時曾居於九龍城賈炳達道,靠城寨一邊有賣麵的「一條龍麵家」,四日供水一次時,它的衛生條件應該最惡劣,我卻覺得當時它的牛腩麵最好味。麵家對面有個叫「馬騮黃」的人,貼著人家外牆疊起幾個木箱在賣舊書,後來生意漸旺,搬去聯合道衙前圍道轉角的店面,叫「九龍書店」。我幫襯他數十年,他的書沒有太大特色,但經常找到水上人家買些小古玩,一隻宋代影青碟只售三四百港元。他最大熟客是葉鍚恩丈夫杜學𣁽。杜去世後,他的收藏品求售,但價格沒有驚喜。 
    福佬村道另有一家舊書店叫龍記,經營時日短暫,不過它買過一批好書。文化大革命時,大陸以舉國之力批判姚克的《清宮怨》。姚不堪心理壓力,跑去美國。他在九龍塘的居所過了數年被清理,藏書扔在巷口,被福佬村道這家舊書店撿到,我聞訊趕去,已落後於遠東書店的林老闆,只好借囗幫他紥書邊看看一些姚克不知哪𥚃找來的好書。林老闆走後,鑲著一隻金牙的老闆娘拉住我說:「別人在這時候必定很懊惱走失了良機,我就佩服你仍然笑嘻嘻這風度,來,我特別藏起一盒給你。」接著帶我走進鋪後房間,在一張床下拖出個紙盒,確實都是好書。我看著那暗沉沉的床底下,怯怯地問她:「三狼案的馬廣燦不就是從這裡被捉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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