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9日星期六

蘇賡哲 : 最難理解富豪心

舊書商回憶錄之三十  
    周錦榮大哥以耄耋之年辭世。初識他時,大家都還在叫他「周仔」,半世紀前的事了。
他是我所見最多藏書,而且書質上乘的藏書家。不過他沒光顧過新亞書店,因為他認為旺角是滿街黑社會刀光血影的紅蕃區,不適合億萬富豪涉足。 
    有人附會說周是某知名豪紳之子,其實普通越南華僑出身,南北越分治時,免費坐美國軍艦遷居南越,再轉來香港。他做外貿成功,因為懂近十種外國語文,而且不必上學,靠聽錄音帶和天書。一聽見我學過德文,立刻要和我切磋,可惜我已將德文交還給留德的池正醫生了,只記得「再見」和「日安」。 
    周大哥善闢書源,七十年代末,他就打通關係,叫我跟他去天津古籍書店不向外人開放的貨倉買書。近期則在拍賣場狩獵。跑馬地連花園五千呎洋房,就這樣堆疊起上接天花板的五座金字塔型書山,要找一本書出來,比發掘金字塔找法老王的木乃伊更難。所有書籍完全沒有執拾整理,買回來後就隨手一扔,任由蟑螂蠧蟲飽餐,再加上地板就是地面層,地氣浸潤,更不堪聞問。但隨意拿一本打開來看,可以發現貼著北京嘉德拍賣行五萬元人民幣起拍的標籤。 
    他買書和處置書的方式絕對是視錢財如糞土,但一枝牙簽要用兩㳄才丟掉,一張吐上痰的紙巾也要因為未吐滿而一直揑在手中。夕陽西下,他才出去買人家挑剩的菜,說菜販反正要丟掉,所以價賤。 
    我知道他這種超前的環保作風,有一次,無綫電視邀我去介紹中國古籍,為了盡量提供罕見實物,我姑且考驗一下周大哥的友誼,看沒有老婆可借的他肯不肯借書。不料竟是一口答允,叫我多挑一些回家再作精選。還指著我挑出的一冊清中期線裝書說是木活字印刷的,我回家細看果然發現有兩個字倒轉來印,當然就在節目中指著作介紹。由此可知周大哥並非見書就買甚麼都不理,而且記憶力很好。 
    更意外的是和他約還書時間,他居然說:「阿蘇,從來飲茶食飯都是你請客,那些書你不必還了,當是我回請吧。」 
    我很受震動,也不理解一枚牙簽用兩次的人怎會豪氣如杜月笙。後來他個人生活上遇到麻煩,我義不容辭想辦法替他解決了,作為對贈書的回報,可是不行,這㳄他送的禮手面更大。 
    聽説他進了醫院,我立即去養和、法國醫院探人,想不到卻是去了律敦治。問他愛什麼點心,只要他喜歡都會帶去。答案是只要一個魚柳包。我想,在香港要當億萬富豪,第一個條件大概就是要喜歡魚柳包。 
    後來出院住進老人院,他非常滿意,原因是每天才百多元還包三餐。但是這種老人院的大嬸經常打罵欺凌老人,所以我去探他時必定帶一大堆蛋糕、茶點分送所有大嬸,希望她們看在我面上對他好些。但周大哥看了很不開心,捉著我的手說:「阿蘇,你是我在人世唯一知己,你這樣用錢不好,我寧可給她們打,心還不這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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