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1日星期二

蘇賡哲 : 新亞研究所的君子與怪人

舊書商回憶錄之二十五
    羅球慶先生是影響我此生最大的朋友。他是新亞研究所早期生。研究所出過他和余英時、羅炳綿、李鶴鳴等很多篤實博學的君子,但也有不少怪人,像前文提過驚呼「菲律賓有牙醫的嗎!」之鄺士元是其一。
羅教授在新亞畢業後留學哈佛,返港後擔任中大歷史系系主任,除了是宋史專家外,對碑帖的學問也鑽研極深。有一次我和他在集古齋看碑拓,碰到他一位學弟葉先生。我讚揚羅先生在這方面的權威性,不料他非常不屑道:「你只要把你印的《帖考》讀一遍,就比他厲害了。」集古齋很寂靜,我忍笑忍得很辛苦。
   羅教授還有一項長才,就是商業投資的眼光,他應該從未失算過。龍門書店成為香港舊書業「輝煌時代」的龍頭大哥,和他的眼光有關。早過龍門旳崇文書店,翻印了大量高水準文史哲舊書,只高價賣給外國人。後來它的老闆周康夑想退休,要把存貨一次過清掉,羅教授組合了龍門書店把書買下來,辦了一次面對港人的大減價,所得已足以在鰂魚涌買下華夏工業大廈數千呎的單位,還剩下大批存貨。羅教授當時是行外人,周康夑卻是老行尊了,但就是看不到有這可能。
   現在有「財技」一詞,羅教授的財技也令我拜服。我和他合作期間,有時會出現十隻茶杯九個蓋問題。但他總是説:「不對,我們是有十個蓋的。」接著他一番資本調動,我就像看到大衛高柏菲爾穿越長城般,明明那九個杯蓋不知怎樣看去總像竟然配齊在十個茶杯上。
   羅教授從來雍容淡定,常帶溫煦笑容。我們合作的集雅書店,司徒華和我各有一間辦公室。我那邊的辦公桌是覆蓋了一張加大活動桌面的,說得詼諧些是舢板充炮艇。有一次安興紙行「行街」來推銷印刷用紙,羅教授剛好在,我請他坐在我的大班椅上,和坐在桌對面的行街洽談。那個行街看不出只是隻舢板,他面前的桌面邊緣一承重,另一邊就會翹起,那當然是很尷尬的事。眼看他把大疊紙樣辦放上桌面,人又有趴前説話的姿勢,説時遲那時快,羅教授立即拿出一根香菸叨著,然後曲肘壓著他這邊桌面,手指夾著香菸,意態仍極雍容地討價還價。安興行街的手臂離桌,他也鬆一鬆,行街趴前,他又曲肘壓桌,就這樣僵持了一小時。挽回了集雅的良好形象。
   他找來的龍門書店合伙人,都是一時俊彥,包括司徒華,澳洲國立大學圖書館中文部負責人陳炎生先生;現代教育出版社的黃福鑾、他新亞碩士班第一屆同學余秉權。後來龍門和我合作辦絕版舊書出口業務,但我不是股東。直到集資買下西洋菜街2Jk鋪面辦集雅書店,我才以個人佔一半股份成為集雅股東。龍門派出司徒華和我輪流擔任董事長。那是新亞開辦九年後的事。
   集雅的裝修是我負責的。門口搭了個兩層樓高的施工竹棚。撘棚師傅到開張時間卻說要去馬場,失約沒有來拆掉竹棚,開張吉時賀客盈門便很不雅觀。我無奈只好拿把鋸爬上棚架去拆。但看似容易的工作,其實沒有經驗不行。拆時固然從最高處開始,但接下來有結構先後次序,亂了次序,整個竹棚就搖晃起來,我在上面看到圍觀的,穿著米黃色獵裝的司徒華、黃俊東等數十人,竹棚帶著我搖搖欲墜地晃向東邊,他們的頭也一齊扭向東,並同時「嘩」地驚呼一聲;竹棚緩緩晃向西邊,又一齊扭頭向西,再來一聲驚呼。
   不過也有輕鬆一面。吾兒曉峰剛懂說話,我抱他坐上玻璃櫃面,問:「BB,這𥚃有六位售貨姐姐,你説哪一位最美?」
   他答:「個個都美。」
   回家後我問他為什麼這樣答,他説,不這樣答會有五個姐姐不開心。我説:「現在姐姐不在,你坦白告訴爸爸哪個最美?」
   他轉著小眼珠指住旁邊的媽媽說:「她最美。」
   他媽媽樂暈。

沒有留言: